花魁
我叫牡丹,原是四方阁的花魁,如今已是这里的主人。
这世上之事,之人,假到真时真亦假。其实说到底,能看透的倒是我们这些堕落沉沦之人。
我斜靠在榻上抬起右手,修长的手指拂过左手上的旱烟袋,我这杆子与别人不同,通身的翡翠。
这是个贵人送我的,我平时舍不得拿出来。
立在身旁的姑娘麻利的为我点燃烟袋,我歪头看了她一眼。
是个机灵的姑娘,日后定少不了男人喜欢。
我将烟嘴叼在嘴里,长吸了一口,缓缓吐出烟圈。
我这人爱的广泛,琴棋书画,诗词歌赋,可论这钟爱的事物,大抵就是这旱烟了。
我咳了两下,那姑娘从怀中摸出手帕,放在我的嘴下,轻拍了我的背。
我扶住她的手腕,示意她可以了,她将手帕拿回去,看到那触目的红愣在原地。
“我这一辈子什么人都见过。”
我又长吸了一口烟,她眨了眨眼睛,似乎是不解。
“你说什么是江湖?”
我的声音沙哑,其实以前不是这样的,从前我会唱些小曲,以前的妈妈说,我这是天生的好嗓子,老天爷赏饭吃。
如今,倒是我亲手砸了老天爷给的碗,对我来说还是旱烟重要些。
听到江湖,这姑娘眸子亮了几分。我看着发笑,仿佛看到了数年前的自己。
“行侠仗义,快意恩仇!”那姑娘道。
我笑出了声,又咳了几下,血顺着嘴角流下。
“妈妈!”她扶住我的肩,我拍了拍她的手腕。
“今年的梨花又开了?”我拿过她手上的手帕,拭去嘴角的血。
“没呢。”她道:“今年的梨花比往年开的晚。”
我点点头,怕是见不到今年的花了。
“我曾有一知己。”我仔细想了想,其实也算不得知己,“那是我的贵人。”
那姑娘也不问,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。
“世上的人都说他是个魔头,可我知道,他是个真正的君子。”我伸出手,摸了摸自己苍老的脸,“他站在我面前,我便觉得整个江湖都尽在眼前了。”
我与他初次相遇便是在梨树园中,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叫杨逍。
光明左使,杨逍。
他一袭白衣仿佛融入了这满庭春色之中,他像一只花妖,仿佛风一吹就飘走了,美的不切实际。
“姑娘认得我?”
他望着我,我觉得那一瞬间呼吸都停止了。像是三十三重天的佛光西来,普照天下众生。
我不信佛,却觉的那时想要诚心跪拜。
求什么?
我也不知道,对于我们来说,大概什么都是求而不得。
待我与他说起此事,他笑着饮尽一杯酒。
他说,为何要拿我和那秃驴比较。
得,亲手打碎了我的幻想,只觉得我心中那座佛像轰然倒塌。
似乎是察觉到我的情绪,他继续道,人在世上走一遭,信神信佛都不如信自己。
这话洒脱,他说的出来,做得到,我却不行。
后来听说他气死了孤鸿子。
孤鸿子其人我听别人提起过,号孤鸿尊者,昆仑派的名宿游龙子。
世人说他掷剑而去气死孤鸿子,我却知晓其中原因。
此事,怕杨逍也不知道。
是一个元军在四方阁喝醉了酒,说他们在孤鸿子回峨眉的路上伏击,虽没有成功,却也让那孤鸿子身中剧毒,抢了倚天剑。
我心下有了盘算,怕是孤鸿子死因有一大半是因为毒,峨眉却将这全部责任都推到杨逍身上。
当真是名门正派的作风。
我知道杨逍不屑辩解,世人强加在他身上的东西太多,他却活的如此潇洒,着实令我羡慕。
“那人可是光明左使杨逍?”姑娘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。
我将旱烟袋递给她,她又添了些点燃递给我。
我将它握在手里掸了掸,冒出几点火星儿。
“不像?”我睨眼看她。
她连忙摇了摇头,说,这名她只在茶楼的说书人口中听过。
那群人口中也有实话?
这世上,最厉害的怕就是说书人和写书人,是非黑白,全凭一张嘴,一秆笔。
着实是让人脊背发凉。
再见杨逍是在酒坊中。
他与我擦肩而过,我侧身望他,他也回头看了我一眼,相视而笑。
“那人叫什么?”我问他。
他垂眼道:“纪晓芙。”
与上次相见不同,他有些悲伤,容貌未变,却在他身上看不出鲜衣怒马。
我只觉得万里山河都失了色彩。
我失手打翻了手里的酒坛,他低头看了一眼酒,似乎在说有些浪费了。
我问酒家又要了一坛,酒家却说,那是店里唯一一坛百年百年桃花酿。
“果然。”我听见他说:“这酒与人相同,失去了就没有了。”
“她是一个怎样的人?”
他笑了,道:“我喜欢的人。”
我从未想过,像他这样的人也会为爱苦恼,像他这样的人应是在这乱世之中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。
“为什么不去找她?”
他摇摇头,轻声道:“我在等她,我坐忘峰的大门永远为他敞开。”
这世间最动人的情话莫过于“等一人”,最苦的亦是如此。
他最终也没有等到他的良人,也不知道像他这样的人会不会后悔,若当年他执意带纪晓芙回光明顶。
罢了,像纪姑娘那样的人定不会在光明顶安稳一辈子。
她心中有峨眉,有师傅又怎么会随他在坐忘峰呢?
人死不能复生。
不过还好上天对杨逍也还算存了些怜悯之心,将女儿还给了他。
他的女儿名为不悔。
我在初听这名字的时候就觉得好听。
不悔,杨不悔。
纪晓芙直到死都是爱他的。
姑娘又找来一个干净的帕子擦拭我的眼角。
我竟哭了。
原以为我看了这世间众生百态一辈子,心中早已视这一生为过眼烟云,竟也会流泪。
这天下说小也小,只要想遇见,在哪里都会见面。
这天下说大也大,能让两个人断的干净。
听说阳顶天死后他们明教已成一盘散沙。
我去了梨园,去了酒坊,却再没有遇见过他,有时我觉得我做了一场梦。
我觉得手中的旱烟袋有些沉,眼睛也有些倦了。
这旱烟袋是我成为四方阁主人当日收到的。
我知道是他送的,也许从见面的第一次他就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。
她最后也没有看到今年的梨花。
等到被人发现的时候,尸体已经凉了,直到死,她都没有放开那个旱烟袋。
她的尸体被扔在深山里,像他们这种人,没有父母,没有子女就连尸体也没有人收。
抬尸体的人有些感慨,这女人年轻的时候一定很美,就算如今老了,也算风韵犹存。
就像《醒世恒言》中所说,世人大多眼孔浅显,只见皮相,未见骨相。
“姑娘,您们这里可有一位牡丹姑娘?”
小姑娘抬头见这人一袭白衣,生的好看,嬉笑道:“我们四方阁历届花魁都叫牡丹,不知道你找的是哪位牡丹姐姐?”
“年如堇。”那人说了一个名字。
那小丫头似乎是想了半天,而后道:“没有听过,大概是没有这个人吧。”
“杨伯伯来找谁?”
小丫头目光转了转,才瞧见这人身后还有一少年。
那人笑了笑,道:“一个故人,也许她已经不在了。”
他们在这城东住了一日,第二日清晨,这满城的梨花都开了。
张无忌抬头摘了一片梨花问道:“杨伯伯喜欢梨花?”
杨逍笑着摇头,他喜欢的是桃花。
“梨花是离别的意思。”
他不喜欢离别。
年如堇。
那姑娘第一次告诉他名字的时候,笑了笑,她说,我这名字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。
“周原膴膴,堇荼如饴。”
年如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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